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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初到北海时,正值盛夏。银滩的白沙烫得人脚底发疼,细碎的珊瑚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像撒了一地的钻石。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和椰子的甜香,还有路边烧烤摊上炭烤沙虫的焦香。我租住在珠海路一栋老骑楼里,斑驳的黄色外墙爬满了三角梅,铸铁阳台上晾晒着渔网和咸鱼。
房东阿英是个皮肤黝黑的疍家女,手腕上戴着避邪的银镯子,说话时总带着"啵""咯"的尾音。她教我辨认刚上岸的海货:"花蟹要挑肚皮发青的啵,鱿鱼要看眼睛清亮的咯。"每天清晨,我都被楼下"梆梆"的捣鱼丸声唤醒,阿婆们坐在小板凳上,用木槌反复捶打马鲛鱼肉,那节奏比闹钟还准。
头半年,我最爱去外沙桥看渔船归港。晨曦中,一艘艘插着红旗的渔船靠岸,甲板上银光闪烁的渔获倾泻而下。渔妇们手脚麻利地分拣,手指被海水泡得发白起皱。旁边的海鲜市场里,沙虫在盆中蠕动,花蟹在竹筐里吐泡,石斑鱼在玻璃缸里游弋。我总被商贩们用廉州话打趣:"靓丽女,今日的泥鯭好靓咯!"
那年中秋,阿英硬拉我去参加疍家婚礼。咸水歌在渔排上飘荡,新娘戴着沉重的银饰,在众人的见证下"叹家姐"。我们围坐在矮桌前,就着月光吃"风生水起"鱼生,喝自酿的荔枝酒。微醺时,阿英的丈夫老林指着远处海上星星点点的渔火说:"细时觉得渔火好寂寞,大个才知那是归家的路。"
渐渐地,我习惯了北海的节奏。清晨去茶楼"叹早茶",点一壶菊花配虾饺;午后在骑楼下的凉茶铺,喝一碗癍痧消暑;傍晚到侨港看落日,渔船在晚霞中剪出黑色的轮廓。我学会了像本地人一样,用筷子尖挑开生蚝壳,蘸着酱油芥末一口吞下;懂得在台风季囤够蜡烛和桶装水;甚至能在菜市场用蹩脚的疍家话讨价还价:"平滴得冇咯?"
第三年春天,我在云南路开了间小咖啡馆。装修时特意保留了骑楼的雕花木门,墙上挂着老渔民送的贝壳画。常客里有退休的船老大,他总爱坐在角落讲"七三年西沙"的故事;还有侨港镇的小姑娘,每周六都来写作业,她说咖啡比咸鱼好闻多了。某个雨后的黄昏,阳光斜照在吧台上,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背也泛着北海人特有的古铜色。
去年冬至,婆婆一家来北海看我们。带她们去涠洲岛那天,海上起了轻雾。大伯站在火山岩上眺望猪仔岭,婆婆则对珊瑚砌成的天主教堂惊叹不已。傍晚在滴水村吃海鲜,炭烤的龙虾还带着海水的咸鲜。老板娘认出我:"靓女。现在是我们北海人咯!"婆婆笑着拍我肩膀,她发梢沾着南湾的海风,手里还攥着刚捡的虎斑贝。
前些天整理相册,发现最早拍的银滩照片里,自己还穿着规整的衬衫;最近的合照中,我已经趿拉着人字拖,怀里抱着阿英家的小孙女。窗外传来熟悉的叫卖声:"槐花粉!凉草粿!"那调子和三年前一模一样,只是现在我能准确分辨出是来自巷口的李婶。
北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重塑了我。我的味蕾记住了沙蟹汁的咸鲜,耳朵习惯了疍家渔歌的婉转,皮肤烙上了阳光与海风的印记。当我不再惊讶于台风天的停电,当我能准确预测潮汐时间,当侨港的婆婆们开始给我介绍对象——这座小城已经完成了最温柔的收编。
昨夜梦见自己在老街迷路。骑楼的拱门下,卖虾饼的油锅冒着热气,咸鱼铺的老板娘在修补渔网。我循着咸水歌的声音往前走,忽然看见年轻的自己站在珠海路口,正仰头辨认路牌。我想告诉他什么,却听见身后阿英在喊:"返来食饭咯!"醒来时,枕边还留着海风的味道。
或许故乡从来不是出生的地方,而是灵魂找到栖息处的港湾。北海用它的渔火、咸歌、骑楼和海鲜,一点一点把我这个异乡人,酿成了地道的"北海女"。就像银滩上那些被海浪磨圆的贝壳,不知不觉间,我们都变成了大海想要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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